囊中江湖:进步论的幻象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最喜欢的标签之一即“退步青年”。这不是要哗众取宠,刻意与一度蔚然成风的进步青年唱反调,其背后,还隐藏了对进步论的反感与批判。我曾在一封信里,就此写过两段话:
“所谓退步,乃是对进步的反动。我对历史哲学之流,一向不大感冒,历史如天道,岂能为人力所知,更何来哲学可言?不妨说,古今历史哲学,一半是知识人的意淫,一半是权力者的包装。
在诸种历史哲学当中,我最厌恶进步史观。假如历史发展轨迹的确是一条进步的直线,那么我们忙乎什么呢,坐享其成,等死罢了。我坚信历史充满无尽的偶然性,正因偶然,才有意思,才值得我们与之斗争不息。”
这番话不仅简略,更嫌片面。譬如进步论的表现,并不限于历史学,还表现于哲学、艺术、政治等。哪怕仅限于历史学,进步论的遗毒,亦非如我描述的那么浅薄。
进步论最大的问题在于,它试图解释世界,然而其解释并不符合世界的本质。
它认为历史进程是一条直线,由此衍生了“线性史观”之说,对此,不必纵观千载,单看这二百年来的中国,足见历史轨迹绝非直线,甚至连曲线都谈不上,时而奔腾,时而静止,时而歧出,时而回流,压根不可以线来名状,而如一团乱云,谁也不知云散之后,天空是什么模样。
它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遵循从野蛮到文明的进化规律,事实则是,二十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以及此后的冷战,所造成的伤害,堪称史无前例、空古绝今(也许未必能绝),这到底是野蛮的战争呢,还是文明的战争,若为后者,为什么文明人的杀伤力,更甚于野蛮人,至于奥斯维辛、古拉格这些耻辱的名字,直接刺破了文明的伪装,露出野蛮的实质。
质言之,进步论并不足以解释世界。
这么说并非单单针对进步论,在我看来,没有一种理论能够解释我们生存的世界。在无垠的宇宙与无尽的历史面前,我是一个虔诚的不可知论者。
有人批评进步论,却回到中国传统的循环史观(在进步论未传入中国之前,我们的时间观,乃是一种轮回,与此相应,我们的历史观,乃是一种循环,其表现如“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以及后世所总结的治乱循环、历史周期律等)。
或者认为历史进程是一种螺旋上升结构(可视为循环史观与进步史观的合体,即为结晶,诠释力自然优于那二者,不过依旧有其致命缺陷:历史也许螺旋,未必上升),这则属于典型的拆东墙补西墙,同样呈现了人类理性与知识的自负。
这种自负,本质上则是谵妄。进步论自以为抓住了世界的奥秘(他们称之为“规律”),其实不过是盲人摸象,摸到一根脚趾,兴高采烈,欣喜若狂,仿佛占有了大象。
我觉得进步论所笃信与宣扬的历史必然性、历史规律等,恰可比作大象的一根脚趾。
诚然,有些时段,有些领域,的确有规律、必然性可供发掘,然而一旦放眼古今,则可知历史源于偶然,并无必然可论。以局部的必然,诠释整体的偶然,这不是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而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结果只能是错谬与虚妄。
进步论所言的必然性,案例之一,即优胜劣汰。自严复翻译赫胥黎《天演论》以来,这四个字(有时写作“优胜劣败”),加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八字,作为社会进化论最响亮的口号,一时成为了中国人的口头禅。
风行既久,国人遂视之为事实与真理,而忘记审查其内在的逻辑。
细究起来,不难发现,无论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的发展,被淘汰的未必都是劣等物,优胜劣汰在自然界的概率也许大一些,在人类社会,常常君子不敌小人、英雄不敌流氓、文明不敌野蛮,正义不敌邪恶。一味强调优胜劣汰,以其来诠释自然与历史变迁,则犯了以偏概全之病。
而且需要注意,优胜劣汰堪比成王败寇,以结局论英雄,皆属强者逻辑:谁是胜利者,谁掌握了话语权,谁便可以宣布自己最优秀。从一定意义上讲,这也是进步论的弊病:谁有权书写历史,谁便可以宣布,自己代表最进步的力量,反过来,则可以进步的名义,争夺历史书写的权力。
除此之外,进步论还有一点隐藏的毒性。它的发明者,启蒙时代的知识人,用理性放逐了上帝,随后使人类自身扮演了上帝的角色。理性所塑造的进步论,不得不兼具宗教功能,进步论所预告、承诺的理想社会,便是一个形同天堂的乌托邦。
正如法国人鲁吉埃《从天堂到乌托邦》所云:“一种新的宗教在十八世纪产生,以取代基督教,这就是进步的宗教。”
然而,进步论终归不是宗教,就像人终归不是上帝,理性终归不是最高存在,作为赝品,它无法发挥宗教的作用,只能呈现为一种指向未来的幻象。它的形象,更接近鸦片,产生的快感十分短暂;它的信徒,犹如鸦片鬼,在光明的幻象之中,追寻虚弱的抚慰。
话说回来,我们批判的只是进步论,并不否认,人类社会发展至今,技术在进步,知识在进步,制度在进步。当然,人性并未在进步,道德并未在进步,至于社会,则不可以进步或退步来衡量。就此而言,不宜说进步论是一种谎言,只能说是一种偏见。偏见的意义,在于“片面的深刻”,不过仅止于此。
事实上,进步论在中国风靡的同时,不乏国人表示忧虑或质疑。
譬如1945年夏,陈寅恪作吴其昌《梁启超传》读后感,感叹“盖验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荣悴,则知五十年来,如车轮之逆转,似有合于所谓退化论之说者”。再早一点,1918年11月7日,梁济问儿子梁漱溟:“这个世界会好吗?”梁漱溟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啊!”梁济说罢离开了家。三天后,他投积水潭自尽。
(羽戈 中国经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