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乱世尤物
《甄嬛传》的播出,忽然让我身边多了一群热衷学习清代史,阅读各种清宫野史的清粉,如今《芈月传》的开播,又让我惊讶地发现这些清粉已经战斗力升级到啃读春秋战国史了——恍然大悟,电视剧才是好课堂。
我们今天阅读春秋史的感觉,似乎觉得当时诸国总是忙着“打打打、杀杀杀、抢枪抢”,强国营谋吞并诸国,小国算计自我保全,即便今天缔结盟约,很可能明天就撕破脸皮。在这种现实政治的格局下,礼法虽然是常挂嘴边的,但生存的艰难与朝不保夕的忧虞大概更为强烈。
顾颉刚、童书业先生合撰的《国史讲话·春秋》篇是我读过的关于春秋史最简明清通的入门书。书中即讲道,周室东迁之后,王室势力日颓,封建社会的第一层已经破毁,于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了。此后工商业日渐发展,平民势力开始抬头,整个春秋时期的中国出现了强烈的社会组织的变动,反映在政治上,是礼制崩溃和政权下移,在经济上,则是土地集中和经济演进,换言之,是旧制度日趋荒败,新制度尚未诞生,故此礼法成了用以维持社会稳定的最重要的思想观念。但这反倒见出了剧烈的社会变动与政治冲突下礼制的缺席,弑父杀君,亲族互残,男女淫乱才是家常便饭。
尤其身处这种时代下的漂亮女人们,真可说是乱世尤物。尤物者,女神也。但在那时的男人眼里(虽然我觉得今天也未必有什么大变化),再漂亮聪慧的女人,也不过是一件精美之极的“物”,是男人权位与实力的高级配饰。在这种如履薄冰的权力角逐中,美色既是成功的终南捷径,更多时候也是纷争战乱的导火索。
譬如战国之际的另一位大美人——郑穆公之女夏姬,在她绝美的容貌背后,是一场场血腥的政变与谋杀。她的美名先是弄得陈国君臣都拜倒在她的裙下,结果是君死国亡,夏姬则被掳到楚国。楚庄王一见心动,执意要纳她为妾,但在大夫申公巫臣的苦谏下只得作罢。而执政子反也为她倾倒,最终亦被巫臣劝止。结果楚庄王将她赐给了连尹襄老,待连尹襄老战死,夏姬却不守伦常,又和襄老的儿子通奸了。但最叫人惊奇的则是此前一直诋毁夏姬乃“不祥”之女的巫臣,其实从来都有意于她。他工于心计,暗地派人劝夏姬回娘家郑国去,待夏姬回到郑国,他立马前去提亲,并乘楚庄王派遣他出使齐国之机,暗暗溜去郑国,接上夏姬就一同逃奔到晋国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巫臣滞留楚国的家属当然不会有好日子过,被人灭门。而巫臣也一反旧主,帮助他国入侵楚国,而这一切政治纷争的根由则是为了争夺尤物。
这等惊心动魄的剧情,有美人、权力、谋杀、政变和逃亡,一点不输今天的好莱坞大片,换个老外面孔,就是一部007啊。不过,更有趣的问题是,为什么美貌的影响力这么巨大?又是哪些因素使得柔弱的女性在面对强势的男性时,仍旧能逆袭成功?
按照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动物学家戴斯蒙德·莫里斯在《裸女》一书里的说法,习见的男人比女人强的观点其实是个误会。人类进化的一大特点是“幼态持续”,男子在行为方面更像孩子,女子则在身体机能方面更像孩子。也就是说,在人类种群的进化过程中,女性身体进化得更加完善。道理很简单,因为在原始部落,能够繁衍的女性是族群存活的关键。男性主要负责狩猎,于是日后更能适应外部环境变化,女性则变得更加细腻、免疫力强、脂肪丰富。换句话说,从生物性而言,女性更完美,从社会性来说,男性更强大。而随着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建构日渐形成,原本的女性地位一落千丈,因此我们往往将女性误解为弱者,其实从动物性的能量来说,女人绝对比男人更强大,更坚韧——一言蔽之,厉害的女人太可怕。
那类似芈月、夏姬这样的尤物,从演化生物学的角度来说,显然意味着她们更具备繁殖能力。美国精神病学专家乔丹·斯莫勒在《正常的另一面——美貌、信任与养育的生物学》一书中说道,所谓“美貌”其实是个假问题,因为不同时代对美的定义各不相同,更深层的问题在于美貌其实意味着基因传递。换句话说,当帝王们看到芈月、夏姬,虽然嘴上脱口而出“你真漂亮”,其实大脑的潜台词正是“选她,有利下一代”。所以看上去后宫争宠是容貌之争,其实本质上是繁衍之争,是好妈妈之争。
说到这里,我们得掉转来说说《甄嬛传》《芈月传》之类的宫斗电视剧为何在中国如此风行。法国人类学家埃德加·莫兰在《电影或想象的人:社会人类学评论》一书中指出,电影既是现实的,又是想象的。因为电影是现实的,所以才可以被想象;因为电影是想象的,所以才能反映现实。也就是说,影视作品是对我们现实生活的一种弥补,它来源于生活,但又使生活梦想化,给予人类一种更向往的生活情境,并且日益强大的影视工业,甚至参与了人们的身份建构——我们依赖媒体来定义我们自己。因此,从《甄嬛传》《芈月传》《琅琊榜》的走红,可以看出当代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性的生活,或许仍旧处在宫廷后宫的权力体系之内,只不过紫禁城换成了现代职场,四爷穿上了西装革履,其他的,大抵不曾有太大的变化。
(顾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