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读了那么多书,还是形成不了主见?
读书多的人,一定有自己的主见和思想吗?
书读得多,最多只能推论出知识丰富,还谈不上学问。学问的关键,除了“学”,更在于“问”。如果读了书,却没有发问的冲动,即使字句过目不忘,也不过和一块硬盘的功能差不多。
有了问题意识,才能将知识形成观点主见、升华为思想,也是读书境界提升的引领。
今天分享的这篇文章,整理编辑自梁漱溟先生1928年在中山大学哲学系的演讲。梁漱溟有“中国最后一位大儒家”之称,他认为读书和学问有八层境界,而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未必可能都做得到。
大约从十四岁开始,总有问题占据在我的心里,从一个问题转入另一个问题,一直想如何解答,解答不完就欲罢不能,就一路走了下来。提得出问题,然后想要解决它,这大概是做学问的起点吧。
梁漱溟全家福(前排中)
为什么会不断有问题?这是由于我很容易感觉到事理之矛盾,或者很容易感觉到没有道理,或者看到两个以上的道理。当我觉出有两个道理的时候,我即失了主见,便不知要哪样才好。眼前有了两个道理或更多的道理,心中便没了道理,很是不安,却又丢不开,如是就占住了脑海。
或许学问大都以这种感觉为起点吧。
所谓学问,就是对问题说得出道理,有自己的想法。想法似乎人人都是有的,但又等于没有。因为大多数人的头脑杂乱无章,人云亦云,对于不同的观点意见,他都点头称是,等于没有想法。
以下分八层来说明我走的一条路:
用心想一个问题,便会对这个问题有主见,形成自己的判断。
说是主见,称之为偏见亦可。我们的主见也许是很浅薄的,但即使浅薄,也终究是你自己的意见。
什么是哲学的道理?就是偏见!
有所见便将之视为普遍的道理,因执于其所见而极端地排斥旁人的意见,不承认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道理。美其名曰主见亦可,斥之曰偏见亦可。何谓学问?有主见就是学问!学问不学问,并不在读书之多少。
大家不要被以往的哲学家吓住。我们的主见也许是很浅薄,但浅薄亦好,要知虽浅薄也还是我的。
许多哲学家的哲学也很浅,就因为浅,便很行。胡适之先生的哲学很浅,亦很行。因为这是他自己的,纵然不高深,却是心得,而亲切有味。所以说出来便能够动人,能动人就行了!他就能自成一派,其他人不行,就是因为其他人连浅薄的哲学都没有。
胡适
没有学问的人并非肚里没有道理,脑里没有理论,而是心里没有问题。
将古今中外的哲学都学了,道理有了一大堆,问题却没有一个,就成了莫可奈何的绝物。
有主见,才有你自己;
有自己,才有旁人,才会发觉前后左右都是与我意见不同的人。
这时候,你感觉到种种冲突,种种矛盾,种种没有道理,又种种都是道理。于是就不得不第二步地用心思。
面对各种问题,你自己说不出道理,不甘心随便跟着人家说,也不敢轻易自信,这时你就走上求学问的正确道路了。
从此以后,前人的主张、今人的言论,你不会轻易放过,稍有与自己不同处,便知道加以注意。
你看到与自己想法相同的,感到亲切;
看到与自己想法不同的,感到隔膜。
有不同,就非求解决不可;
有隔膜,就非求了解不可。
于是,古人今人所曾用过的心思,慢慢融汇到你自己。
你最初的一点主见,成为以后大学问的萌芽。从这点萌芽,你才可以吸收养料,才可以向上生枝发叶,向下入土生根。待得上边枝叶扶疏,下边根深蒂固,学问便成了。
这是读书唯一正确的方法,不然读书也没用处。会读书的人说话时,说他自己的话,不堆砌名词,不旁征博引;反之,引书越多的人越不会读书。
古人说“学然后知不足”,真是不错。只怕你不用心,用心之后,就知道要虚心了。自己当初一点见解之浮浅,不足以解决问题。
学问的进步,不单是见解有进步,还表现在你的心思头脑锻炼得精密了,心气态度锻炼得谦虚了。
心虚思密是求学的必要条件,最不好的毛病是说自家都懂。
问你,柏拉图懂吗?懂!
佛家懂吗?懂。儒家懂吗?懂!
老子、阳明也懂!
康德、罗素、柏格森……全懂得!
说起来都像自家熟人一般。
柏拉图:小伙子,咱们不熟。
对于前人之学,总不要说自己都懂。因为自己觉得不懂,就可以除去一切浮见,完全虚心地先求了解它。
一种常见的毛病是:自己头脑简单,却说人家头脑简单;自己粗浅,却看人家粗浅。想当然地对别人批评攻击,可以说是有意无意地栽赃。
与此类人相反,遇到不同的意见思想,我总疑心对方比我高明,疑心对方他必有我所未及的见闻,不然,他何以不和我作同样判断呢?疑心他必有精思深悟过于我,不然,何以我所见如此而他所见如彼呢?
两句话希望大家常常存记在心:
第一,“担心他的出乎我之外”;第二,“担心我的出乎他之下”
我二十岁的时候,先走入佛家的思想,后来又走到儒家的思想。因为自己非常担心的缘故,才去留意人家对佛家儒家的批评,才去努力了解西洋的道理。
辨察愈密,追究愈深,零碎的知识,片段的见解,都没有了;心里全是一贯的系统,整个的组织。如此,就可以算成功了。
到了这时候,才能以简御繁,才可以学问多而不觉得多。
凡有系统的思想,在心里都很简单,仿佛只有一两句话。凡是大哲学家皆没有许多话说,总不过一两句。很复杂很沉重的宇宙,在他手心里是异常轻松的——所谓举重若轻。
学问家如说肩背上负着多沉重的学问,那是不对的;
如说当初觉得有什么,现在才晓得原来没有什么,那就对了。
道理越看得明透,越觉得无话可说,还是一点不说的好。心里明白,口里讲不出来。
反过来说,学问浅的人说话愈多,思想不清楚的人名词越多。
让一个没有学问的人看见,真要把他吓坏了!其实道理明透了,名词便可用,可不用,或随意拾用。
有无学问在于能否解决问题。比方学武术的十八般武艺都学会了,表演起来五花八门很像个样。等到打仗对敌,叫他抡刀上阵,却发现一套武艺都白学了。
如果不能解决问题,那学问必是没到家;
如果学问已经通了,就可以解决问题。
真学问的人,学问可以完全归自己运用。假学问的人,学问在他的手里完全不会用。
学问里面的甘苦都尝过了,再看旁人的见解主张,其中得失长短都能够看出来。
这个浅薄,那个到家,这个是什么分数,那个是什么程度,都知道得很清楚。
因为自己从前也是这样,一切深浅精粗的层次都曾经过。
思精理熟之后,心里就没有一点不透的了,讲出的每一句话都非常的晶亮透辟。
如果大家按照我的方法去做功夫,循此以求,不急不懈,持之以恒者,则祛俗解蔽,未尝不可积渐以进。
至于我个人,于学问实说不上。
上述八层,前四层诚然是我用功的路径;后四层,往最好里说,亦不过庶几望见之耳——只是望见,非能实有诸己。
少时妄想做事立功而菲薄学问;二三十岁稍有深思,亦殊草率;
近年问题益转入实际的具体的国家社会问题上来,心思之用又别有所在。
末了,我要向诸位郑重声明的:我始终不是学问中人,也不是事功中人。我想了许久,我是什么人?我大概是问题中人!
(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