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眼”看中西
我头一次到北京,是1949年,那一年我18岁。那个时候的北京,可能是世界上完整保存下来的最老的古都城之一,而现在,它大概又是世界上最难看的城市之一了。哎,怎么说呢?很遗憾我们没能好好爱惜这座古城。六七十年来,北京多了很多“新”的建筑,几乎全都带着西方的印记,早期是受苏联的影响,最近这些年,又追逐着欧美的所谓“时尚”。
但是,每次我回北京、回中国来,都感觉到变化特别大,说起来真是感慨万千。今天让我来谈,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如何看待中西文化之间的差异与交融,我想三天三夜也谈不完。
我是“文革”爆发后一年多离开中国的,几经辗转,在德国汉堡安顿了下来。我到汉堡大学读书和任教,也在那儿遇到了后来成为我太太的德国女孩。
当她的父母听说,女儿居然跟一个既不是来自香港,也不是来自台湾,而是从“红色中国”跑出来的中国人交往时,难免大吃一惊,并表示强烈反对。但这位似乎早就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呼唤我的姑娘,却意志坚定。多年以来,偶尔她还会半开玩笑地抱怨说:别看现在中国人做什么节奏都很快,那会儿的中国人行动特别慢,我只考虑了一星期,便决心和这个没什么钱,也看不到什么前途,甚至不知道能在德国待多久的中国人生活一辈子,而他呢,足足花了七年才同意跟我结婚,真是不像话!
20世纪80年代初,国内搞改革开放,中国驻德大使馆的负责人通知我,说我们注意到你在国外待了13年,没做过任何一件对国家不利的事情,同意帮助我申请回国。那时候,我这个漂泊异国的“逃亡者”,已经拿到汉堡大学的文学博士学位,有了稳定的教职,建立起新家庭,生活发生了很大转变,所以我也很高兴,希望能做一点推动中西文化交流的工作。
我们夫妇俩合作写了好几本书,主要是我向中国人介绍欧洲,她向欧洲人介绍中国和中国文化,其中最有影响的两本,是德文版的《中国文化指南》和《中国风土人情和习惯》。我还跟德国波恩大学汉学家顾彬教授合作,编译了六卷本德文版《鲁迅选集》(1994年初版),又当了《德中论坛》《欧华学报》等杂志的主编。现在我之所以在德国和欧洲还有一点小小名气,就是因为我做了这样一些沟通中欧文化的工作。
到今天为止,我先在中国活到三十多岁,到欧洲又住了四十多年,我尝试尽量用“第三只眼睛”看世界,既不太左,也不太右。结合自己固有的中国经验,我近距离长期地观察欧洲文化,发现中西文化之间差异,真是太多了,而且非常有意思。
简而言之,无论是德国、英国还是法国或者其他欧洲国家,都承认古希腊文明是欧洲文化乃至整个西方文化的摇篮,古希腊文明在欧洲影响非常深远。如今世界上大家司空见惯的许多名称和文化习俗,都可以从古希腊找到其源头。
在这一时期出现了大批在政治、哲学、建筑、雕塑、历史以及文学上卓有成就的人物,使得雅典进入黄金时代,亦为古希腊的全盛时期,由此可见人才的重要。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的影响也十分明显地表现在当代欧洲的语言、思想、法律和思维方式中。他们的个人、英雄、土地、好胜、不满足、有你无我、有我无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发展到自信、高傲、扩张等特性,一直蔓延到今天的整个欧洲。目前,虽然欧洲成立了大联盟,形式上整个欧洲大部分国家捏在一起,但国与国之间,东欧、西欧、南欧、北欧地区之间,仍矛盾重重。不久前过世的德国前总理施密特亲口对我说,即使一百年后,欧洲也不可能真正联合到一起。
最近100多年来,西方文化渗透到中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只不过我们常常意识不到而已。连彻底改变了中国近百年来命运的马克思主义,其实也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
现在问题来了:包括中国在内的第三世界国家不可能不受西方文化影响,那它到底好不好呢?
西方人的价值观——自由、民主、人权,当然都非常好,但这只限于他们本国内。有时候西方的朋友跟我争论时,我就说你们谈“博爱”,你们是在自己国内“博爱”,比如这些年来中东地区所遭受的巨大灾难,归根到底,都是所谓“美国价值观”造成的。你们要征服世界,要影响世界。我记得,2003年美国小布什总统派兵攻打伊拉克,当时的说法,就是要中东接受“我们的”价值观。中东多年乱局,受害的不光是几十人、几百人,前前后后有几百万上千万人,你们想想,如今席卷欧洲的中东难民潮,到底因何而起?
这样说来,西方文化真的那么好吗?至少我不觉得。回过头来看看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国自古是礼义之邦,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礼义、廉耻”,“温、良、恭、俭、让”——难道这些古老的文化,就一定比西方文化差吗?西方人把他们信奉的“自由、民主、人权”价值观都写到各自国家的法律里去了,我想,如果我们能把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部分,也当作法律里必不可少的要素,并严格遵守实行,我们中华民族绝对会是一个了不起的民族。
中西方文化最大的差异是什么?他们是不满足,总要设法改善生活。你看看我们周围,哪一件方便好用的东西,不是西方传进来的?前年我们到钢琴家李斯特、大文豪歌德等名人故居去参观,他们都是十八、十九世纪的人,家里陈设的却是非常软非常舒服的沙发,而同一时代清朝的皇帝,号称要“万邦来朝”,却只能坐在硬木板做成的“龙椅”上。当然,西方人的不满足,也导致了他们扩张侵略的特性。
而中国是“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老百姓知足就够了,“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年轻一点的朋友可能无法想象,直到最近三四十年,我们国家才逐渐改变了延续数千年的传统农业耕作方式。我上世纪60年代下放湖北劳动,农村里到处还是牛耕地、手插秧。记得我年轻时遇到不顺心或不顺眼的事,妈妈总是苦心教导我:愚谦啊,忍耐吧,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保守思想。我是有民族主义情感的人,最近西方有舆论批评中国在南海搞“侵略”,我说全世界都是美国大兵,而我们没有在任何外国地方驻兵,谁“侵略成性”,不是很清楚了吗?
从另一方面看,我感觉邓小平领导改革开放这三四十年来,我们的民族性格有了很大改变。中国人往外面一看,西方这么阔我们这么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解放思想、改善生活了!因此,国内生活水平变得越来越好,我想还是得感谢老百姓自己不再“知足常乐”。国内有些朋友对现状不满意,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我看法有点不一样。因为我离开了,站得高望得远了,“人在欧洲、心怀祖国、放眼世界”,而你们仍“身在此山中”,特别在意周围左右的细节。我想,中国人个个心中都涌动一种不满足,它刺激了几十年中国经济、文化、社会各方面的蓬勃发展,但也会让大家产生更多的不满足,这是很自然的事。
我们也应该知道,欲速则不达,我等待中国改造创新等了六十年,能有今天的发展已经很心满意足了。你们到欧洲一些穷苦国家去看看,说句老实话,中国目前的社会治安情况,是世界上的佼佼者,中国很多老百姓的生活,又有多少国家比得上?美国这国家得天独厚,白人把土著印第安人几乎杀光,把欧洲的先进技术引进,又远离欧亚非千年历史上的是非之地,建国不到三百年,一切从零开始,没有历史上遗留下的任何包袱,再加上到世界各地到处捞取好处,当然不一样。生硬地搬用他们的一套,非常危险,会出问题的。
我毕竟在德国住了四十多年,谈中西文化碰撞交融时,常拿德国举例子。我发现很有意思的是,德国人对中国的批评非常厉害,什么人权啊、自由啊这类问题,但中国人对德国的表扬特别多,这个好那个也好,尤其欣赏德国人做事的严谨。
说到德国人的严谨,我倒是深有同感。早年我和我的德国太太合作写《中国文化指南》,里面提到杭州灵隐寺大雄宝殿里的释迦牟尼像,这个佛像到底有多高?我们查到三个不同的高度。我说那随便挑一个写上吧,但她坚持说不行。她自己跑到德国国家图书馆去,居然查到了佛像高度数据的最初出处:原来以前有个德国人在灵隐寺当了三年和尚,他实地测量了释迦牟尼像的佛身高度,再加上荷花座以及台基在内的高度,一共正好三个!
又比如,我们介绍天安门广场上的英雄纪念碑,提到浮雕上有表现百万解放军横渡长江的画面,解放军战士们手里端着什么枪呢?我说那就写个“枪”行了,可是我太太不同意,她写封信到北京,让我外甥特地去一趟天安门广场仔细看看,那到底是一把什么枪。这就是德国人做事的严谨,不得不佩服。我们这本指南1983年初次在德国发行,到今天还有不少计划到中国旅行或想了解中国的德国人,要拿来参考,他们不说找那个出版社出的书,指定要找“KUAN”写的。很重要的原因,是书里的资料很丰富,很扎实。
相比之下,我们中国人的散漫随便,实在让人脸红。记得1956年左右,我到北京石景山一家苏联援建的火车头制造厂(如今这个厂大概没有了吧),车间的地上到处散乱堆放着各种零件,走进去那真是深一脚、浅一脚。我到德国后,刚好也参观了一家火车头制造厂,不能不感叹,他们的车间里太井井有条了,大工具都挂墙上,小工具分开放在不同的盒子里,用完后一定归回原位,这样不知节省多少时间。下班了,整个工厂车间地面干干净净,我甚至都可以躺下去睡觉。
这种民族性的差别从何而来?是教育制度决定的,所有精细准确的素质,都是德国人从小训练培养出来的啊!我们住在汉堡,城里易北河边有块大草地,有次我在那儿看到一个大约3岁的小孩,吃冰棒把包装纸丢地下了,妈妈马上要孩子捡起来跑去扔到垃圾桶里。而我们呢,大人们都到处丢东西,马马虎虎,随随便便,我自己也有些多年习惯了的小动作、小毛病,到现在依旧改不过来。以前我们国内媒体上大道理讲得多,人的基本素养方面却很忽视,还好,最近几年我回国时注意到,电视上也开始播放公益片,开展这方面的引导了。
大约一百年前,中国兴起了新文化运动,后来是“五四运动”,整个社会思潮都是学习西方。为什么我们老向西方学,却又总学不像呢?我编译过德文版《鲁迅选集》,对此有很深的感受。鲁迅是中国现代难得一见的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是我们新文化的先锋,但国内居然有人提出“批判鲁迅”,我觉得这简直是神经病。
当然,鲁迅写的东西也不是十全十美,即使像莎士比亚、歌德这样西方文学和文化领域的巨匠,你要挑他们作品的毛病,总是能挑出一些来的,但你听说过英国人批判莎士比亚,德国人批判歌德吗?
我有位国内的好朋友,四川外国语学院的杨武能先生,德国给他授予国家勋章,因为一个来自中国的翻译家,致力于把包括歌德作品在内的德国文学和文化精华,介绍给中国读者,所以要给他国家级的荣誉。中国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有效地把我们的文化精华好好传播出去呢?可惜我看到的,更多是我们国内的艺术家,只在乎某个作品又拍出几千万上亿的天价了,而不是真正尊重中国文化艺术的本身,不去思考我们文化艺术的特质在哪里。
更有甚者,国内的文化艺术圈里,自己人还常常看不起自己人,互相贬低。我非常欣赏的画家朋友黄永玉说:我是吸收世界艺术家的才智,世界艺术大师都是我的老师。有的国内同行,居然把他贬得一文不值来自抬身价。
为什么中国人看不起自己的艺术、文化、文学?我想主要是近代以来,我们本身的基础太弱了,造成严重的自卑心理,自轻自贱。我们国家还有一点不太好的传统,对外永远友好,对自己的老百姓却很厉害。一个“反右运动”一下子“揪出”50多万右派,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那时候中国顶多也就500万左右的知识分子读书人。到了“文革”,就更不用提了。
让我们再回到中西方文化差异的主题上去。我觉得中西方思想之间,还有一点很大的不同,那就是“王道”与“霸道”。西方人永远讲“霸道”,海陆空各种先进武器加上原子弹,中国要保护国家安全而增强军力,我觉得完全正确。但从长远来说,中国人更应该追求“王道”而不是“霸道”。正像《史记》里说的:“不偏不党,王道荡荡。”
另外,西方文化里有一点好处,我们绝对不该忽视:他们特别善于总结教训,不断持续改善。过去几百年来,西方法治制度日趋完善,真可以说是“法律如麻”。任何人上台政策都不会越出必要的底线。
我今年85岁了,最近回到国内,有媒体采访我,让我谈谈这一辈子在中国和西方生活的感受,一下子脑海中很多往事都涌上来了,感受实在太多、太多了,真是一言难尽。
总的来说,现在这个世界确实很混乱,每个国家和每个个人要面对的问题,都纷繁复杂。到底中西方文化,哪个才是更好的?我也很迷茫,也在努力思索梳理。我想强调的是:不要迷信西方,不要自己瞧不起自己。在海外这三四十年来,我写了不少文章,一直在说,我相信我们中国前途无量,但同时会遇到很多困难和问题。
有一点非常非常重要,我希望我们全国的老百姓都能共同来考虑:什么才是值得传承和发扬的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我们如何才能复兴这样的优秀文化?我们也要了解西方的历史、西方的文化,了解近代以来他们为什么各方面都表现那么厉害,背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强大力量在支持?
我们更应该思考,中国近百年来,尤其是新中国成立至今的几十年来,有什么经验及教训,必须总结和吸取。
关愚谦 作者为德国汉堡大学、浙江大学教授,文学博士,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