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政改笔记:反腐败,要从"破心中贼"开始
李鸿章究竟有多少家产?这一直是个谜,可以肯定的是,其中有不少的确是“巨额财产来历不明”,但是,李鸿章在世时对他的每次腐败指控,都是查无实据,其中的大多数,比如甲午战争前对他的腐败指控甚至说他暗通日本皇室,也的确被证实是政敌们不择手段的诬告。
本篇的关键,不在于李鸿章为自己辩解——估计他也不屑于为这种永远说不清的事情喋喋不休,而在于他对整个民族的质问:扪心而问,数万万中国人,有几个心里是廉洁的、是有操守的呢?贪腐是一种空气、一种土壤,人人身陷其间,只是方式、程度、分寸有所区别而已,你若不相信,看看自己的身边发生的很多小事,莫非就找不到贪腐的踪迹?所以,我们这个民族的反腐败,实在要从“破心中贼”开始,否则那永远只是游戏而已。
书本:《李鸿章政改笔记》
作者:(澳大利亚)雪珥
出版社:线装书局
出版日期:2013-12-01
精彩书摘
滔滔江水之上,实仅一条船而已,左舷大写“名”字,右舷大书“利”字,随波逐流。人人所切齿者,貌似痛恨贪腐,实乃痛恨自己无缘贪腐、痛惜自己贪腐太少也。有何等土壤,即有何等收成;有何等人民,即有何等政府。
联曰: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
此一联句,对仗工整,意味深长,惜乎竟不知何人所撰。以吾中华之大,草莽之中卧龙藏虎。无缘遍识天下英雄,实为鸿章平生憾事。
此联上句之“宰相”,便是说的区区在下,鸿章籍隶合肥;而下句“司农”,乃是帝师翁同龢,翁师傅籍隶常熟。以宰相之“肥”、司农之“熟”,而天下皆瘦、世间多荒,实在可算是诛心之责。位列宰辅,贵极人臣,职在调和鼎鼐,却不能令天下合“肥”、世间常“熟”,实在惶恐汗颜。
名缰利锁
后人以此联而讽鸿章贪墨自“肥”,倒是小觑了撰此联者愤世嫉俗的苦心和胸怀。人家哪里只是在讥讽鸿章与翁师傅二人,实在是一语骂尽天下官吏,尸位素餐,无所作为。
至于传言鸿章宦囊颇丰,甚或富可敌国,那实在亦是抬举了鸿章。鸿章名下产业,田亩之外,多是各洋务企业之股票。创办之时此皆无人问津之“垃圾股”,入股实乃冒险垂范,春耕秋收,至少算不得黑色收入。至于南京、上海各地之当铺银号,实非吾之所有,代管而已。百年之后,鸿章财产早已公示,后人如有兴致,大可一一取证,切勿人云亦云。
倒是这“贪腐”二字,翻云覆雨,颠倒众生,人人恨之,却亦人人爱之,实在是吾国历史提纲挈领之所系。不读懂此二字,不惟茫然于史,亦恐茫然于今。
滚滚长江东逝水,百舸争流,千帆竞渡。高僧法磐却对高宗皇帝(乾隆)说,那只不过是两条船,一条是“名”,一条是“利”。此乃佛家谒语,却亦是洞明世事者之彻悟。
所谓名缰利锁,世间有几人能免此俗?道学之人,或可抵挡“利”之诱惑,不料却往往因此而堕入“名”之樊笼。名与利,实乃铜钱之两面。一面写着“乾隆通宝”,一面写着“吉祥如意”。但得“吉祥如意”朝上,不见“宝”字,莫非便不带着铜臭味了吗?“名”乃形而上之“利”,“利”乃形而下之“名”。水乳交融,如胶似漆,彼此彼此;五十步笑百步,却又何必何必呢?
在鸿章看来,法磐和尚实在还差了些火候。那滔滔江水之上,实仅一条船而已,左舷大写“名”字,右舷大书“利”字,随波逐流。
全民皆贪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世间人等,不仅乘搭“名利”之舟同船而渡,亦是怀拥“名利”之梦共枕而眠。梦里不知身是客,哪怕黄粱煮成了锅巴,一多半的人兀自沉醉不醒。
追名逐利,既是人之本性,则不以规矩,必难成方圆。世风日下,规矩崩溃,贪腐之风又岂止浩荡于官场,竟是全民皆贪、无人不腐。
人人所切齿者,貌似痛恨贪腐,实乃痛恨自己无缘贪腐、痛惜自己贪腐太少也。有何等土壤,即有何等收成;有何等人民,即有何等政府。吾国之风气,但知指天画地,痛责当道之人,仿佛世风日下,与己无关,却不知防微杜渐,正在于“匹夫有责”四字。卖官鬻爵,贪污受贿,执法犯法,此乃庙堂之贪也;米中掺沙,酒里灌水,鸡鸭脖颈里硬塞碎石,此乃匹夫之贪也。庙堂之贪,败坏法纪,匹夫之贪,败坏纲常,而匹夫犹愤愤不平于庙堂之贪。孟子曰“上下交征利,而国危”,即今日之谓也。
鸿章毕生经办洋务,败多胜少,世人对此颇多讥评,以为洋务之败,在于以官压商。后人如梁启超者,以为“中国人最长于商,若天授焉。但使国家为之制定商法,广通道路,保护利权,自能使地无弃财,人无弃力,国之富可立而待也”。此实乃食洋不化之书生愚见,不明世事之纸上谈兵。
“中国人最长于商”,其实只长于“官商”而已。君如不信,可遍数海外华商。但凡华商有所成就之地,如南洋诸岛者,莫不是民风贪腐、制度阙如,华商在此如鱼得水、呼风唤雨;至若法制凛然、秩序森严之国,如英吉利、如美利坚、如法兰西,鸿章未见华商有几人能成大业,亦不信百年后华商能成大业于此。原因无他,水土不服而已。向官靠拢、与官勾兑,乃华商之本能。干柴烈火,旷男怨女,官商之孽缘,实乃通奸、合奸,而非逼奸、强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须将“商”打扮成受害之人呢?
甲午之役,有日本间谍宗方小太郎者,深居吾国,潜心社情民意,冷眼旁观,乃有呈交天皇之皇皇奏稿《中国大势之倾向》,鞭辟入里,透彻肺腑。
依宗方之见,中国之革新虽为世人看好,以为必将雄起东方,成就为一等大国,但实非如此。察一国,如同察一人,应先洞察其心腹,然后及其形体,表里洞照,内外兼察,始可说其国势所趋。今中国之外形,犹如老屋废厦加以粉饰,壮其观瞻,外形虽美,但一旦遇大风地震之灾,则柱折栋挫,指顾之间即将颠覆。
中国官场贿赂成风,政以贿成。明太祖剥皮揎草(将贪官剥皮后蒙在草人身上),雍正帝则创设养廉银,以期高薪养廉、杜绝聚敛,但滔滔之势,非区区制法所能禁遏。中国士大夫,本为国家精英栋梁,口尊孔孟之学,却无非是做官之敲门砖而已。一旦得其位,却并不行其道,倡圣贤之言,行苟且之事。其中间或有人大声呼吁,却大半以反贪腐而博虚名,以博虚名而图实利。或是科场失利,恼羞成怒,如洪秀全者,假托救世之名,扯旗放炮,无非想的是取而代之,江山仅得半壁,其贪腐暴虐却已骇人听闻。
宗方以为,导致此种老朽之大原因,在于千百年来日积月累之人心腐败。中国之精力,全耗于形而下之事,崇尚虚华,拜金风靡,国不似国,民不似民,国家外形虽日新月异,实乃一虚肿之人,元气萎靡,不堪一击。宗方坦言,国家者乃人民之集合体也,人民即国家之“分子”,“分子”既已腐败,国家岂能独强?
宗方此论,切中要害。中国之贪腐,实与君主、共和之法统无关,与专制、民主之政体无关,与满人、汉人之族群无关,而与全民贪腐之千年基因有关。
鸿章绝敢断言,只要此种基因尚存,百年之后,即令政制巨变、沧海桑田,吾国人必将贪腐依然。人人皆以当官揽权为至要,挤入仕途者大贪,未入仕途者小贪,窃国者侯,窃钩者不诛——法不责众也,或能开爿淘宝小铺,售卖其所窃之钩……
利禄驱众
世间果有“君子”?或许有,但那是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然而,世上独独不缺将自己打扮为君子之人。但凡伪君子,其害远甚于真小人,皆因真小人易防,伪君子难察。
后世人撰《清史稿》,评说鸿章“才气自喜,好以利禄驱众,志节之士多不乐为用”。此话半真亦半假。
何谓“志节之士”?又有哪些“志节之士”“不乐为用”呢?鸿章前思后想,估摸着撰史人之所谓“志节之士”,大约指的是“清流”。此辈人等,平日袖手谈心性,空话、大话、套话连篇,却办不了一件实事、正事。看似崖岸高峻,风骨凛然,实际上装腔作势,内中空虚。所谓的“志节”,实乃谋取终南捷径之道具,倘或鸿章果真以高官厚禄,或建功立业许之,正中其下怀,绝无拒绝之可能——除非嫌弃官微禄薄。鸿章此生阅人无数,唯独没有见过不为名利所动之人,分别只在于名之大小、利之多寡而已。然而,鸿章乃一办事之人,裱糊之匠,所需者亦只能是实干者、苦干者乃至傻干者,我要一堆伶牙俐齿却百无一用的鹦鹉何用?
至于“好以利禄驱众”,确是实话。名缰利锁,本就是无敌之器。即令道貌岸然如曾师,其激励湘军部众亦靠利禄。湘军虽被后人称为有“主义”之军,那无非是曾师把“利禄”包装在“主义”之锦盒内,时时刻刻以忠君爱民相教导,待到战刀见红之时,此类说教通通无用,银子才是硬道理。湘军所过之处,亦是“三光”,如匪劫无异。洪杨“国库”珍藏无数,曾九光复南京之后,居然奏报一无所获,天下谁人能信?
鸿章之部属,确有不少利禄之徒。驾驭此辈“真小人”,无须转弯抹角,把方向、立规矩、明赏罚,直截了当,不须放屁。有作为才能有地位,有作为就能有地位,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听其言,但观其行,前有胡萝卜,后有大棍棒,令其取之有道。即便依然贪腐,至少还能办事,还能办些实事好事,当此世道,夫复何求?
“取之有道”四字,实在是绝大的一篇文章。
庆亲王奕劻求财,高调入云,毫不掩饰,声名远及欧美。世人多视之为贪鄙,殊不知其位极人臣,身处旋涡,时时有不测之祸,以此自娱且自污,求田问舍以示胸无大志,其苦心孤诣如此,令人扼腕。
庆王自然因此而成众矢之的。其实,那些道貌岸然之旁观者、诘难者,其贪墨之念、嫉妒之心未必逊色多少。
贪腐之道,以“闷骚”者为上品,庆王之辈只能算是中品。“闷骚”方是透彻骨髓之“骚”,甚或还能“骚”起贞洁大牌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