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枪给你,难道是做游戏?
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ksijevitj
你知道子弹穿过肉身是什么声音吗?
轻如击水。
恩格斯说,士兵就该像子弹,随时准备出击。于是,一排排小鲜肉士兵一秒钟就成了不会动不会笑的尸体:“一个人刚刚还接过别人递给的香烟,转眼间他便从这个世界消失掉,只有嘴里的香烟还燃着。五脏六腑暴露在肚皮外,熟悉的人的粪便和鲜血的气味久久不散。旁边烧焦的人头在被滚热的弹片烫得沸腾的脏水坑里龇牙咧嘴仿佛他们临死前在这儿一连笑了而不是叫了几个小时。”
你知道从战场回来之后的士兵是怎样的吗?你真的以为他们个个都像新闻报道里那样,载誉而归,兴高采烈吗?
精神失常的小兵从喀布尔开始就整天乱挖,“手里有什么东西就用什么挖,不管是铁锨、叉子、棍子,还是自来水笔”。另一个从战场回来的士兵去拔牙,拔了一颗又一颗,他在休克中疼得突然嚷了一句,女医生近乎厌恶地说:“满嘴是血,还说话……”于是,“我心想,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讲真话了,因为人人都这么看待我们,满嘴是血,他们还说话。”
你知道那些阵亡者的家属是怎样承受痛失家人的悲伤的吗?
一个母亲痛呼:“孩子小,需要的坑也小。可是,我抚养大的不是一个小伙子,是一棵大橡树啊!有两米高。”
这些都不是虚构的现实,这一字一句都是苏联入侵阿富汗时发生的血肉故事。记录下这些故事的正是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白俄罗斯女作家S·A·阿列克谢耶维奇,诺奖颁奖词奖赏“她的复调式书写,是对我们时代苦难和勇气的纪念”。
坦率说,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获奖有点让人意外,虽然她自2013年开始就入围诺奖终选名单,但比起村上春树、昆德拉、菲利普·罗斯等名家,多年来她都未曾处于我们阅读视野的核心位置。这位早年毕业于明斯克大学新闻系的白俄罗斯女作家,多年来主要从事纪实文学,以面对面和当事人访谈的形式,记录了二战、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切尔诺贝利事故等人类历史上重大的事件之于普通民众的影响。
就像鲁迅当年所说的“无声的中国”,对于承受苦难的普通人而言,他们就是一群无声之人——无力发声,无处发声。阿列克谢耶维奇从最早的探讨苏联户籍制度的著作《那时我正要离开村庄》开始,就尝试以新闻书写的形式直面社会现实中的种种不公与不义。她明确宣称,在目击了那么多人类史上惊天动地的灾难之后,她不相信艺术在这些苦难面前可以有所作为。与惊骇人心的现实相比,再惊悚魔幻的小说,有时大概都显得太过老实单纯了。所以,她执意以采访的形式,去记录那些
无声之人的悲吟、歌哭乃至疯狂。
于是,她会耗时4年,履迹遍及200多个城镇、农村,采访数百名曾经参加和被卷入二战的苏联女战士、女游击队员和女后勤人员。再经过五年的整理,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中让我们听到二战中苏联女性的声音,她告诉我们,战争不总是男人的事,在鲜血淋漓、家破人亡的战争现实中,女人同样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即便战争结束,女人们也不能像男人那样休战,国家需要她们继续投入另一场战役,一场庞大的繁殖之战。
和女人的声音被遮蔽一样,那些战争中的儿童,一样也是战争的最大受害者。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我还是想你,妈妈》,记录的正是二战中苏联儿童的回忆。在烽火冲天的战事中,这些2至12岁的孩子同大人一样流离失所,年命不永。即便战争胜利,孩童时代所遭遇的战争阴影,或许终其一生也未必坦然走出。当阿列克谢耶维奇再次用口述的方式,让我们听到孩子的哭喊,也就不仅是从女性、母亲的角度让人再次慨叹战争的残酷,更重要的是,她让大写的战争忽然发生了意义的倾斜,掀开了堂皇正大的战争一角。在她看来,战争根本不会使人性中的任何一个部分变好,战争就意味着血肉模糊、人性堕落以及分离的悲剧,因此女人的泪水与孩子的哭声,不仅是战争中的一部分,更是揭穿战争反人性的最佳武器。
阿列克谢耶维奇之所以对战争耿耿于怀,不完全是因为她从小到大的人生经历里密布着战火和苦难,更重要的是,她相信时代欠战争中的小人物一个说法,一个道歉。在她看来,那些成千上万的关于战争的书写,都是男人写男人的文字,“我们全都被男人的战争观念和战争感受俘获了,连语言都是男人式的”,而她要写的是另一种声音,是一种女性的声音,更是一种普通人的声音。
这种声音最显著的表现,即是《锌皮娃娃兵》这部作品。所谓锌皮,指的正是最廉价的锌皮棺材。而棺材里的死者正是苏联当年入侵阿富汗时的阵亡者,这批士兵大多只有二十岁左右,他们在人生刚刚起步的时候就被迫终止生命。问题不在于他们年轻的牺牲,而在于这场战争对苏联国内宣称是去执行共产主义任务,援助阿富汗的基础建设,而那些士兵中不乏有人被诱骗至阿富汗,换句话说,这场战争从开始就是一场谎言之战。为了揭露这一谎言,阿列克谢耶维奇记录了阿富汗战争中苏联军官、士兵、护士、妻子、情人、父母、孩子的回忆,让每个人的声音原音呈现,多声部交融,让战争的残酷和荒诞直白简洁地透显出来。也正因为这本书, 1992年阿列克谢耶维奇在政治法庭接受审判,后经国际人权组织的干涉,才得以脱险。
如果说通常的虚构作品是“无中生有”,通过讲述一个虚构的故事来表现作者对于人生的理解,那么我认为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纪实作品则是“有中见无”。在一个个真实的人物和事件中,她带领我们见识人性恶的奇观。阿列克谢耶维奇有段话说得特别好,她说自己无意成为历史文献的记录员,她努力记录的是“人类感受的历史”,是人们在事件之中的想法、理解与记忆,是人们在历史里的迷信、怀疑、希望、错觉和恐惧。因为她对真实事件的真实记录,才使得这些不容易浮出台面的人类情感得以被看见,看见时至今日,人性中究竟有多少生物的人,多少时代塑造的人,又有多少人性的人。
(顾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