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还要读鲁迅?
2012年初,我从市区搬到乡下,带去200本书,以备数年之需。这200本书的拣选,一度煞费周章。单单专业书(政治学与中国近代史),便填满三箱。在最后一个空箱子面前,我沉吟良久,还是搁进了一组人民文学版的鲁迅文集,以杂文和书信为主,大约二十本。
这不像带梁启超、胡适等人的著作下乡,目的非常明确:研究。我把鲁迅文集置于箱底,看见他的名字交错于政治、民主之间,也许只是因为:我需要与这个人的灵魂同行。
二月的山村清冷异常,黑夜被寂寥分割,不知尽头。整整十天,我都在读鲁迅,从《热风》读起,读到《三闲集》《二心集》等,便如溺水一般,不时要推开窗户,大口呼吸,窗外的寒气使人心愈发敏感,愈发能感知鲁迅文字背后的“无聊”:在我看来,鲁迅生命最后十年的书写,都能以“无聊”概括,越到后来,越是“无聊”。
具体说来,《而已集》以后的杂文,至少三分之二,于世无益,除了向后人证明,鲁迅所生存的世道何其荒诞,鲁迅所选择的生活何其虚妄;对鲁迅自己而言,恐怕也是得不偿失,所挣来的稿费,远远不及写作与仇恨对其身心的戕害。
对于书写的无聊,以鲁迅的敏锐,以及自我解剖之深切,早已明察在心。1925年12月31日,他编定《华盖集》,感慨道:“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
凡有自己也觉得在风沙中转辗而生活着的,会知道这意思。”在此,鲁迅把写作的意义下降为对历史的见证,相比“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从为人到为己,显然是一种让步或否定。更不幸的是,此后十年,他的生命将继续耗费于写作“这些无聊的东西”,他的灵魂将继续走向“荒凉和粗糙”,直至陷入虚无。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到三十岁后,才能读出鲁迅的“无聊”。这是缘于心智的成熟呢,还是生命体验的精进?若为后者,那么到底是幸运,还是悲哀:譬如我对杂文的态度,对写作的态度,对人性的态度,与鲁迅一脉相承,其代价,则是灵魂的粗糙与荒凉?无论答案是什么,都无法改写一点事实:我终于能从生命哲学的角度去认知鲁迅,认知他的空虚与绝望,以及空虚之后的热情,绝望之后的慈悲。
说起来,我读鲁迅,经历了三个阶段。1998年,我十六岁,抛开教科书,自觉读鲁迅。那本节省了一周晚餐费而购得的盗版鲁迅杂文集,与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道,支撑了我的青春期。
以我当时的心智,阅读鲁迅杂文,目光只可能止于文辞,学鲁迅炼字的精简,学鲁迅反讽的刻薄,学鲁迅文气的转折,结局不难想见:画虎不成反类犬。若干年后,我才读到张宗子先生的告诫:“鲁迅的文章不宜学,仿效者的境界但差一小截,不是油滑,便成刻毒。”
第二次读鲁迅,则在2006、2007年间。彼时闲居在家,穷得只剩下时间,于是把书信与日记之外的鲁迅文集通读一遍。检索读书札记,可知阅读的重心落在了政治及文化批判。
且抄一些读后的感悟:“鲁迅向往自由,具有自由主义的批判气质,却谈不上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自由主义者,他的文本并未体现对自由主义理念与路径的认同,相反,他对同时代的自由主义者及其行动不无嘲讽和批评。
后世的自由主义者引他为同道,善意而言,可视之为策略,恶意而论,则与把鲁迅的灵魂推上圣坛的性质一样。鲁迅思想的复杂性与破坏力,终将成为自由主义所不能承受之重。一言以蔽之,用自由主义与鲁迅联姻,乃是一场一厢情愿的误会。鲁迅之为鲁迅,即在于不能用任何一种政治观来定位、约束,他甚至超越了左右之争,当右翼执政,他表现为左翼,假如左翼执政,他则将表现为右翼,他是一个人的反对党,永远的不合作者。”
如果说我读鲁迅,第一阶段的关键词是文辞,第二阶段的关键词是政治,第三阶段的关键词则是生命,与此同时,第一阶段的心态是崇拜,第二阶段的心态是批判,第三阶段的心态则是体悟。
这三个阶段,不是进化,不分高下,不妨比作三块平行的拼图,终于拼出了一个完整而真实的鲁迅,一个不是神、不是魔,而是凡夫俗子的鲁迅。经由这三个阶段,我自觉越来越接近鲁迅,在他身上,窥见了光明之下的黑暗、热烈之下的无聊,同时窥见了自己的生死爱欲。
毋庸讳言,我接近鲁迅的目的,便是以其为坐标,确认我的位置,以其为尺度,丈量我的存在。对我而言,百年中国,这样的坐标和尺度,还有胡适、傅斯年、徐梵澄等人。
他们或者代表生命的宽度,或者代表生命的高度,唯有鲁迅,代表了生命的深度。以前我视胡适为平原,鲁迅为高山,如今想来,更合适的譬喻,应该是深渊。鲁迅内心的幽暗和仇恨,无疑与深渊更为匹配。当他化作一道黑色的深渊,横在我们面前,对他的探测,关乎我们生命的深度与存在的勇气。
现在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要读鲁迅,为什么还要读鲁迅?记得张文江先生这般描述《金刚经》:它适用于所有人,你理解到什么程度,它就相应到什么程度,不但可以作为入门,还可以作为归宿。一本书做到了这一点,便可称之为大书或经典。我没有读过《金刚经》,在我有限而浅薄的生命当中,堪比《金刚经》这种评价的只有两本书,一是《论语》,二即《鲁迅文集》。
管理学大师彼得·德鲁克享年九十六岁,堪称高寿。曾有人向他请教长寿秘诀,他顿了顿,道:读书,我每五年把莎士比亚全集从头至尾重读一遍。冯象讲完这个故事,写道:我希望每三年,将《神曲》重读一遍。
我则希望,每隔三五年,能够重读一遍《鲁迅文集》。
(羽戈 中国经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