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汉子,这样秉性
“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
此言出自清朝入主中原后“第三代领导人”雍正帝胤禛之口。自秦嬴政以来,到清末的溥仪为止,中国2000余年帝制史上,大约有过420个在位的皇帝。其中固然不乏张扬狂傲者,但能够如此心直口快地标榜自我个性,并且御笔亲书流传后世的,恐怕除他之外,也没几个了。
雍正帝确实是清朝乃至中国历史上性格最复杂,也最富争议的皇帝之一。他到底是怎样的一条“汉子”呢?
读“董”雍正
清朝自入关至覆亡,前后共268年(1644~1912年),雍正帝在位十三年,只占二十分之一弱。在入关后的10位皇帝里,他统治的时间仅长于倒霉蛋咸丰帝(11年)和尚未懂事就被赶下台的宣统帝(3年),与同治帝一样并列倒数第三。
但雍正朝十三年,却是非同一般的十三年。
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对中国历史感兴趣的外国人,大都知道“康乾盛世”,也相信那是传统中国社会发展的顶峰。而夹在这两个均超过60年的“盛世”之间的短暂的雍正朝,在一般人印象中,未免有点黯淡失色,无足轻重。
偏偏雍正帝此人,在民间历来非议不断,口碑不佳。从涉嫌夺嫡、继位不正(要不为何特意取年号“雍正”呢),到多疑嗜杀、六亲不认,再到结怨太多、一夜暴毙(江湖传闻仇家吕留良之孙女吕四娘入宫将其刺杀)——总之,当这十三年皇帝,几乎没摊上一件好事。
野史归野史,在严肃的海内外清史研究学者笔下,却一向给予雍正帝个人及雍正朝十三年以很高的评价。比如早在1957年,日本著名的中国史专家宫崎市定就说过,雍正帝在位仅十三年,而那正是清朝国内基础奠定之时,雍正帝这个人物在清朝是唯一的,不仅康熙帝,而且乾隆帝都要逊其一筹。
宫崎先生为何会如此赞赏雍正帝呢?当然有他的理由:
“在君主政体之下,第三代处于决定其王朝盛衰的重要的转变期。雍正正是第三代,是卓越地完成了第三代任务的英主。清朝的政治方针,可以说大体是在这个时代确定下来的。清朝制度的特色,如皇太子密建法,军机处的创立和发给养廉银等,都是雍正帝制定下来的。”
噢,原来传说中心狠手辣的篡位者,其实是重大历史关头锐意改革,并取得可观成就的一代“英主”!
“宫崎先生所谓‘第三代君主处于决定王朝盛衰转变期’的看法,严格而言,是对中国历史传统的不完全归纳,但用在雍正帝身上,又的确恰如其分。”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董建中副教授如是说。
董老师这番话,是日前在《中国经营报》及旗下《商学院》杂志、中国经营者俱乐部与阿里巴巴(中国)有限公司联合举办的“阿里晶读”第六期读书会上发表的。以上有关雍正帝的种种介绍,是他此次讲座的开场白而已。
改革留名
将近二十年前,当董老师还没当老师,仍然是一名埋头钻研清史的年轻研究生时,有一段日子,他几乎天天都要从西北郊的人民大学骑车进城,经阜成门到故宫西华门内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努力爬梳浩如烟海的清宫档案,为撰写以“雍正朝财政改革”为主题的博士论文做准备。
那时候,阜成门内的白塔寺,是他每天必会见到的一道“风景”。而如今,就在白塔寺南侧一处古朴典雅的商务会所——金融客咖啡里,他为踏雪而来的历史爱好者们开讲三百年前叱咤风云的“改革强人雍正帝”,真是岁月沧桑,尽在其中。
雍正元年(1723年)三月初九日,也就是胤禛继位还不到半年时,他就在湖广总督杨宗仁进呈的奏折上挥笔朱批:“尔可竭力为朕改革。”
雍正帝推出的改革措施,几乎覆盖到了王朝统治的每一方面,堪称全方位改革。除了以上宫崎市定先生已提及的皇太子密建法(通称“秘密立储”),创立军机处和发给养廉银(又称“火耗归公”)等大项外,政治改革尚有清查亏空与严惩贪污、完善奏折制度、打击朋党、整理旗务、台省合一等,经济改革有摊丁入地,社会改革则有改土归流和除豁贱民。
“你们想想,中国几千年来发生过多少大事,有几件能进入中学历史教科书?”董建中老师反问道,“但雍正改革的很多措施,比如秘密立储,比如设军机处,比如摊丁入地,都能在清朝甚至整个中国历史上,记下重重的一笔。”
问题随之而来:为什么是雍正朝而不是大清的其他各朝发起这些重大的改革?为什么雍正帝的改革能切实推行并取得显著成效?雍正帝真的是一位雷厉风行、令出必行的“改革强人”吗?
对此,董建中老师又是如何解答的呢?
强人之“强”
董老师认为,任何一项改革的实行,都是有前提条件的,都要受主客观环境的制约。他以自己重点研究的雍正朝“火耗归公”财政改革为例:
首先,“火耗”即老百姓用碎银纳赋税时,官府需熔铸成银锭而预征的损耗费,清代银两已成为普遍通行的交易货币,“火耗”的征收与民生息息相关;其次,因清代各级官员正式薪俸极低,总督和巡抚这样的高官,年薪分别只有180两和150两,但他们日常公、私开支极大,根本入不敷出,只好想方设法加收“火耗”,以“陋规”收入填补巨大亏空,以至于一方面民怨沸腾,另一方面贪腐横行。
“康熙末年,清廷从中央到地方,都在这样一套极不正常的畸形财政体系下勉强维持运行,因此,胤禛登基时,对此作釜底抽薪式的改革,已经势在必行,不然会直接动摇王朝统治的根基。”他说。
至于雍正帝改革成功的主要原因,董老师大致总结如下:一是知人善任,身边及地方上有一批能够积极落实改革的得力官员辅助;二是能放权地方自主创新搞试点,一旦见成效再向各地推广;三是既决策果断又通达下情,推行政令留有余地。
当然,雍正帝45岁继位,是清朝入关后十位皇帝中“接棒”时年龄最大的一位,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13年间经他亲自批阅而留存至今的奏折,汉文的约有35000件,满文的有6000多件,远多于在位时间长得多的康熙、乾隆二帝。而且他在藩邸当皇子四十多年,皇父康熙帝治国之道,长期耳濡目染,故能洞察政情,深知时弊,甫登大位,即能施展拳脚。
最重要的是,雍正帝身上似乎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和紧迫感,他很可能真的没想到自己能继承皇位,而不是坊间传说的那样处心积虑地要篡位。而且,正如宫崎市定所推断,清朝“是由异民族起家而君临中国的第三代,自有其独特的第三代任务。这任务就是,从异民族的原始体制转变到中国的独裁君主制这一事业”。所以,雍正帝才能在短短十三年内,作出了那么多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决策。
整整280年前,即雍正十三年(1735年)初秋的一天,58岁的胤禛多少有些突然地去世了,他的改革大业随之戛然而止。
“雍正帝是为政治而生,他是一个政治机器、政治动物。”董老师总结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知听了董老师一席话,读者诸君是不是更能读懂那位有情有性而又毁誉不一的改革派“汉子”?
主讲嘉宾:董建中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教授,历史学博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访问学者,专治清代政治史、财政史,也是清代皇家园林研究专家,主要著译作品有《乾隆御批》《州县官的银两》《清史译丛第十一辑:中国与十七世纪危机》《自贡商人》等。
(谭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