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式智慧”—— 只有守恒的问题和麻烦,而非智慧和处方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这句初听起来有些唐突的话,因为道破了历史叙述中被有意无意遮掩的用心而广为流传。
叙述者浑然不觉中被他们所处时代的语境、立场所限制和摆布,不自知地用“事实判断”来表达“价值判断”——讲“史”,不过是在讲“经”。
如果把克罗齐的话从时间视角扩展为时间与空间兼具的视角,我们还可以说:一切域外史都是本土史。
这本书当然也不例外。美国20世纪经历的两次从兴盛到危机,再从危机到兴盛的历史,只是这本书的“谜面”,中国经济眼下的格局与可能的路径才是作者要寻找的“谜底”。
与经济局势、走势相关的种种困惑和焦虑,几乎困挠着从大企业家到升斗小民的所有人。
怎么看中国经济当前的格局?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往下关键的一步该怎么走?为了走出困局,我们最需要具备的能力和资源是什么?最可能遇到的陷阱又是什么?
刘戈长期关注美国经济史,诸如此类的问题在他的头脑中首先汇聚成一个大问题:当前的中国能够从美国过去的“危”与“机”中得到何种参照和启示?
这样的提问,连同提问中隐含的答案,立即会招来质疑甚至拒斥。已经没有多少人认真地相信“美国昨天就是我们的今天,美国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到美国的过去去寻找中国当前问题的答案,很可能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初读此书我也是疑窦丛生,但往下读时,疑问又似乎渐渐稀疏。这倒不是因为我在书中找到了明确且令人信服的答案,而是作者叙述和论证方式让我不知不觉放下了戒备和质疑。
作者一开始就规避了诸如“美国当初如何如何,所以中国今天应该如此这般”思路,没有从美国的历史中提炼出一套普遍适用的准则和规律,然后推演出一套特效的疗法和处方。
书中的叙述和分析都是从问题和事实出发,又回到事实和问题。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接一个你无法将既成的标签贴上去的“美国往事”。
美国的成就以及伴随其前后的失败和困境,不是任何某一种预制、预成的“主义”的成就与失败,不是一场或成功或失败的“火箭发射”——预先的设计、规划在时间中次第展开,而是一场充满着种种未知和偶然的自驾游式的旅程,用保罗·沃尔克的话说就是,“20世纪发生的所有巨大经济成就和发展都具有同样的特征——伴随它们反复出现的是严重的危机和困难”。
在这个过程中,当然出现过形形色色的“主义”(从罗斯福主义到里根经济学),然而,百草皆药,百药皆毒——不仅这些主义之间相互矛盾甚至针锋相对,而且几乎每一种主义不管多么最初如何言之凿凿、所向披靡,也都在随后出现的“危机和困难”中显现其局限和最终的无效,知趣地让位给新的主义。此可谓铁打的“问题”,流水的“主义”。
沃尔克的话里透露出一种“美国式智慧”——只有守恒的问题和麻烦,没有守恒的智慧和处方。经济发展既是从一个成就走向另一个成就的过程,也是从一个危机走向另一个危机的历史。
美国一百多年来的经济史,既是一部兴盛史,也是一部危机史,兴盛的历程同时就是危机滋长、显现的历程,解决问题的历程同时就是制造问题的历程。在“问题守恒定律”的思维前提下,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只有当即立断的应对之策。
通常,我们把这种专注问题、反对主义的方法论还是称为“主义”——实用主义。这种主义在哲学上最显眼的特征是对终极真相不追问、不争论,只关注如何解决眼下的难题。
杜威曾生动浅显地解释过实用主义不同于其他主义的地方。比如说,一个人天黑时分在大森林里迷路了,怎么办?如果他是一个传统的哲学家,他首先想到的是找到一幅关于这个地带的地形、地貌、水文、地质的地图(“真相”),然后就能找到走了困局的出路。
实际的情况是,他不可能找到地图,在找到地图之前早就被冻死、累死、饥渴而死。如果这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他从一开始就放弃找到地图的努力,他不认为只有找到地图才能找到出路。
出路不是摆在那儿等着人来的“实体”或“本质”,而是一条由人根据种种迹象、启示、指标逐渐“拼合”出来的解决方案。
突然他听到了水流声,他马上知道这是比地图有用的“工具”,首先他不至于渴死了,最重要的是,水流不会像人一样绕来绕去最终在原地打转,虽多有曲折也最终向外流去,而且沿着水流走遇到人烟的机率会大。
他就是在与“问题”打交道而不是在对“真相”的期盼和幻想中走出森林的。
在这本谈美国经济的书中我瞥见到了美国的“哲学”,一种总是超越种种主义(左与右、计划与市场、干预与放任,等等等等),直面问题本质、直击问题的“哲学”,一种由一个个案例汇集起来的“哲学”。
“问题不可能凭着导致这个问题的思路来解决”。爱因斯坦的这句话对于观察、探讨当前中国经济问题的我们,是一个有用的提醒。读刘戈这本书的时候,我时不时想到这句话。
“美国式智慧”—— 只有守恒的问题和麻烦,而非智慧和处方。
书名:《在危机中崛起:美国如何成功实现经济转型》
作者:刘戈 著
出版时间:2016-10
(文章来源: 汕头大学国际互联网研究院教授 吴伯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