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柯:白衬衫里的首席执行官
“我们60后肯定是理想主义者,我是不爱提(理想),但总觉得就算投资做得不错,音乐行业总觉得有点‘灰溜溜’的感觉。”
我们进门时,宋柯正背对门口,扭头与擦身而过的同事交代工作,阿里音乐全公司陷入发布会前的快节奏里,以高晓松与宋柯为中心的员工更是如此。
董事长室内没有坐班办公的迹象,它更像一间会议室,正当间摆着一套有些古朴的实木餐桌。来访二人摘下书包,在对面坐定,白衬衫里的CEO从饭盒上半抬起头,右手攥着筷子,目光越过眼镜框上沿打量过来,问道,“吃了么你们俩?”
“吃了,吃了。”
“再来点?”
“不用,您先吃着。”
“成,咱边吃边聊。”
宋起身到墙角的塑料包装袋里抽出三支矿泉水,往每人面前戳了一瓶,坐回原位,点了根烟——全部动作在交谈中完成,杵在凳子上的俩人,甚至没摸到与大佬客气一番的契机。
如果你对多年来各种场合宋柯的衣着有留意,可以很容易获取一个信息,他钟意衬衫,具体地说,是白色衬衫,尤其在人到中年,体型却保持得不错的前提下,这种着装习惯,搭配周到的行为举止,可以令他自觉得体又独特。
当然,宋柯的语境里鲜少用得上这样的词汇和表达,他对自己有一个意思大体相同的评价,叫做“有面儿”。
在现代工作与生活中,有面儿也能成为一种生存技能。四年前,他与高晓松自掏腰包,高调入主恒大音乐当高层,去年双双离职,多少令人有些意外,个中缘由当事各方绝口不提,但宋、高二人对外有个一致的完美口径:合约期满,友好分手。
这与此前高晓松携《晓说》团队移师爱奇艺如出一辙,作为核心人物,职业在同行业竞争对手间却能自由切换,高当时撂下一句,“大家都还是朋友,山高水长。”
在宋柯的概念中,这简直是“北京孩子”与生俱来的天赋,背后是对三个平行事物的认知,“知道什么叫‘有里有面儿’,知道怎么‘混江湖’,知道怎么‘吃相儿不难看’,其实就是这几句话。”
这份天赋让他们身着白色软甲,以另一种姿态游走于商业江湖,给二人提供了充足的安全感,又不影响对身段变换的需求。它是一个基础却又关键的因素,从华纳、太合麦田、恒大再到如今的阿里音乐,宋柯与高晓松没跟老东家红过脸,甚至从未在公开场合有任何龃龉传出,“本身是做音乐这么美好的一个行业,还每干一件事都制造一大堆敌人么?不需要。”
“我觉得我跟晓松,我们俩都还挺有面儿的。”
宋柯说,以朴树内心的骄傲,绝不会认为自己唱歌不好听,但找到高晓松时,他以为自己就是一个写歌的。
五月初那个下午,宋柯与高晓松分别坐在阿里音乐七楼两个会议室里,通过同事相互打听了对方的行踪,但未谋面。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里,分别要应付一拨记者与一份快餐。
按宋的说法,这份工作带给他的劳动强度是前几年的10倍,幸运的是,他已慢慢适应这种快节奏,并正在努力抓住一份险些从手中滑走的音乐事业。
随着年龄增长,他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对内容制作的热情,这在恒大音乐时期表现得很明显,任期内他仅签下了大张伟一名歌手,按其自己的话说,就是“意思意思,没怎么动。”
老搭档高晓松习惯于将音乐制作比成老中医:一要经验,二要把脉,三要看脸。一般来说,中医被诟病之处,就在于准确性不够高,可相较之下,音乐的可预测性甚至还远低于前者。年初,高曾在一次演讲中放话,“全世界如果有一个数据分析机构或个人,能准确看出所有内容的价值,这个人就是世界首富。”
可在宋柯的记忆里,他最早扎根于音乐产业的核心技能,正是来自于对内容的市场判断。上世纪90年代初他赴美留学,呆了六年,在偶然淘到的一本名为《音乐商业》二手书指导下,完成了对唱片工业与版权经营的启蒙,同时一个有趣的发现令人兴奋——年轻的留学生经常买唱片、听电台,每当他对被推向市场的新人感觉不错,三个月后,此人“准火”。
被问及当初对谁的判断令他最为难忘,宋柯抽了口烟,乜斜着略作思索。老道地先做了一番舆论防御,笑言这话现在说来要挨骂,随后抛出一个后来蜚声世界的名字——Nirvana,“刚到美国就听,觉得太好听,太牛掰了。”有里有面儿的分寸感,不会让他沉溺于无法自证的事例,反而快速将话题移开并主动拉低姿态,“不是吹牛,我是有点这个(判断内容的)能力,可它只能说明我不是一个很怪的人,审美跟大众一样(而已)。”
抛开演义式的叙事结构对细枝末节的影响以及宋本人的自谦,他在过往20年中,持续证明并放大了这一优势,以其名义出品监制的唱片中,有5张是年度销量冠军。“小朴(朴树)当年那揍性,耷拉个头发,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利索,可我和晓松一见(他)就喜欢。”
那些耀眼的数字给他带来了巨大声誉,也成为言退时唯一放不下的心结。在宋柯看来,自己多年来的成绩与积累,放眼欧、美、日、韩任一国家或地区,都将为他造就大亨甚至行业首富的地位,可唯独在中国不行。
在陪高晓松赴杭州见马云之前,宋柯募了一支基金,做起了娱乐项目投资,顺便还在刘晓松的A8音乐公司挂职独立董事。投资这份被业内普遍称为“人生最后一份职业”的工作,他做得挺悠哉,一周看俩项目,投后监督监督……慢节奏、随性的状态下,投资工作更像是退休的前兆,几年前那场戏剧性的“买烤鸭”事件后被证实为乌龙,对宋柯来说,大梦将醒,连句告别的话也没下,当然心有不甘。
“我们60后肯定是理想主义者,我是不爱提(理想),但总觉得就算投资做得不错,音乐行业总觉得有点‘灰溜溜’的感觉。”
被问及为何做超级APP时,宋柯说,国外同行有人一口气做了4、5个APP,可突破的时候,不还得互相引流?
宋柯早年在三里屯有个小酒吧,是他华纳时期与几个朋友合伙开的,圈子里不时小聚,2006年世茂工三动土,据点遭拆,“哥几个心里空落落的。”偶然的机会下,他结识了一个优秀的烤鸭厨师长班底,又在CBD黄金地段以“令人发指的低价”盘下一个店面,这让在太合麦田经营得意兴阑珊的宋柯动心了。
基于媒体圈的好人缘,饭店开张后,宋柯被包装为一个投身餐饮行当的唱片业大佬,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悲情人物,“很多报纸上我提溜着鸭子,戴个厨师帽,媒体就喜欢这个,我说你们是爽了,可我哪有这么惨啊!”
音乐版权价格走低是事实,宋柯和高晓松入市抄底也是事实,恒大音乐在二人治下的三年内,连续大手笔的版权收购算是开山作,音乐也籍此成为恒大文化体系里唯一的盈利资产。尴尬只是来自高晓松在某次采访里的一句话。
高当时将宋柯开店的事定义为“做局”,这把宋气得够呛,在博望志的采访中还再次表达了对老搭档的批评,“他净瞎说,我们跟人‘玩儿一攒儿’?这让当年帮忙的朋友怎么看?”
在老学弟成为脱口秀明星之后,他被占了不少口头上的便宜。2015年上半年某期《晓松奇谈》中,高曾爆出宋柯早年赴美求学期间在拉斯维加斯艳遇的猛料,这让宋柯听了又拍桌子,说高晓松记错人了,“我去拉斯维加斯多穷的学生啊,还有钱给人家姑娘?自己都快回不去了!”
宋柯现在也想开了,跟老搭档在一块,自己只能当“于谦”,“他也只能拿我打镲,老觉得‘反正你名声都这么坏了,就再承担点吧’,哈哈。”
可既是合伙做生意,就没不吵架的,宋高也不是从不犯矫情,春节前后为工作的事还呛了一次火,可如今回忆起来,二人都想不起来起因是为了啥,就记得何(炅)老师坐边上,有点傻眼。
按高晓松的说法,小事可以掰赤,大事一般听他的,尤其是关于事业选择上。当年唱片业「四大」之一的华纳入华,他与对方进行了先期接触,“90年代嘛,一般都派港台的人来管,我给人讲了半天他们的缺点,后来给说服了。”
随后对方干脆把他们的麦田音乐收购了,大家每人换了张名片。2004年与麦田音乐合并的太合传媒,则干脆是高晓松发小开的。
后来入职恒大,也是高先去见许家印,“我到那儿呆了半年,先鼓捣一通,把位置腾好了,然后老宋带着队伍过来。”
宋柯眼里的高晓松是一个大而化之的人,超级乐观主义者,“什么事儿都还没干,经他一说就是‘已经成了’,然后结果还真成了,所以他下一次就还这么说,当然过程中,老宋还得撅着屁股干活去。”
老男人间的相处之道很讲究,高晓松跟老狼年轻时还曾吵架吵到互不理睬,但放在宋柯这,俩人从没有“隔夜仇”,从最初相识,宋就担任着大师哥的角色,对从白衣飘飘的年代走来的人,这种身份天然有效,无可更改。因此密友的关系之外,那份互相尊重在多年合作中起了更加决定性的作用。
“我是被高晓松拽进来的,就逃不过这个命运啊,他拽你就进来了。”
宋柯去年夏天过完了50岁生日,进入一个偶尔需要主动告诉别人“不觉得老”的人生阶段,工作节奏里,他说自己的感受仍然跟一个三十多的大小伙子没啥区别。“滚石段老板(注:段钟潭,《最近比较烦》里的‘老段’)这都60多的人了,那还干呢,没事儿!”
但情感上却没那么年轻,他开始能为老友相聚而动容。比如此前高晓松登上《我是歌手》舞台,助阵老狼完成了一场不完美的出,他便在台下感动不已,并且强调,音乐现场的意义,绝不在于还原唱片效果,在情怀感染下,反而瑕疵亦可被视为魅力之一。
关于阿里音乐将是职业生涯“最后一站”的说法,对两个老江湖而言,乍看有些武断,甚至阿里大当家「马老师」最近在宴客时还以此为话题,开两位才子的玩笑。但在宋柯心里,他全然不抗拒这一提前做出的结论。
“何苦呢?时代变化这么快。”
“时代快没用,我能干到多少岁啊!阿里之后,我真不会再做了。”
在他人面前,宋柯会习惯性地以特有的腔调将马云称作“马老师”,发音重点在第一个字上。在入职阿里,近距离观察互联网前沿弄潮中的首富后,他得出一个结论,马云这人,确实挺有意思。
宋柯最近看了一部关于阿里巴巴企业成长的纪录片,片中涉及的视频资料之详实,令这位年过五旬的前唱片业大佬感到触动。“
马老师1999年开始创业,一路上重要的历史阶段,比如建淘宝啊什么的,居然都有人旁边拿机器给他拍着。”
他下意识地拿自己做对比。1996年,高晓松为了笼络刚回国的宋柯,把名下广告公司直接改为麦田音乐,起步时间甚至早于他们如今的在互联网圈呼风唤雨的老板,“你说我们这还是干娱乐行业的呢!都没想到说当时应该留个视频、照片的吧,这就说明人的这个信念之强大啊!”
去年为了阿里音乐项目第一次陪高晓松见马云时,宋柯就给马老师算了笔账:国内年度音乐产值大概在2700亿元人民币,刨除KTV在内的几百亿周边,再挤挤水分,也能剩下2000亿元左右的市场规模,若两位老炮儿有本事撬动其中哪怕仅30%,阿里音乐也会是一单600亿的大买卖。
这笔帐算来下,阿里巴巴老板明确了项目,宋柯高晓松也明确了战略——必须用大平台才能撬动千亿规模的音乐市场,并最终启动了这个名为“阿里星球”的超级APP,用宋柯自己的话说,这是一个跟音乐全产业链挂钩的,可交易的,粉丝和商家的互动娱乐平台。
一个很形象的比喻是“前店后厂”,所谓在水库吃鱼,在牛羊肉店吃烤串。用户群同时覆盖B、C两端并尝试使其融合,如创作人之间的交易与合作中,其成品或者半成品均可直接被粉丝圈围观和消化。
此外,用理想去衡量的话,宋柯借此产品也将有机会重构音乐创作格局,原本98%的资源永远围绕着2%的人在转,但在阿里星球上,剩余98%的人或许有机会在更加对称的信息环境里,拿到更多资源与服务。
阿里音乐送给宋柯的另一个惊喜,是高晓松身上悄然的变化,以往在具体事务上很少参与执行的董事长,主动在发布会前规划嘉宾名单并推进邀请事宜,在博望志采访时,那份商讨中的列表已经誊在了对面的玻璃板上,他对着那些油笔写下的名字,乐了,“阿里能改变人改变到这个地步!”
(文章来源:虎嗅网)